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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卡佛 | 朋友们,我爱你们,真的。

舒丹丹译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黄昏 
     
独自垂钓,在那倦秋的黄昏。 
垂钓,直到暮色罩临。 
体味到异常的失落,然后是 
异常的欣喜,当我将一条银鲑 
拖上船,又将鱼裹进网里。 
隐秘的心!我凝视这流逝的水, 
又抬眼望那城外群山 
幽暗的轮廓,没有什么暗示我 
我将苦苦渴念 
再次回到这里,在死去之前。 
远离一切,远离自我。 
     
  

  

窗 
     
昨夜,一场风暴袭来,毁坏了 
电路。我从窗子 
向外望,树木半隐半明。 
低垂着,覆上了白霜。广袤的宁静 
笼罩着乡野。 
我向来深知。但在那一刻 
我感觉到,我这一生从未许过 
虚妄的承诺,也未做过 
逾矩之事。我的内心 
尚且纯净。后来那天早上, 
当然,电路重新接通。 
太阳从云层后步出, 
融化了白霜。 
万物和从前一样。 
     
 

   

烟斗 
     
我写的下一首诗里将有木柴, 
就在诗的中央,木柴厚厚地 
覆着树脂,我的朋友将留下 
他的手套,对我说,“对付那东西时 
戴上它们。”下一首诗里 
也将有夜晚,和西半球 
所有的星辰;还有浩淼的水域 
在一弯新月下闪烁数里。 
下一首诗将有一间卧房 
和它自己的起居室,天窗, 
沙发,桌子和靠窗的座椅, 
午餐前一小时新剪下的一瓶紫罗兰。 
还将有一盏灯点亮在下一首诗里; 
外加一只壁炉,浸透了松脂的 
冷杉木在那儿燃烧,消耗着彼此。 
噢,下一首诗将擦出火花! 
但不会有任何烟卷出现在那首诗。 
我将改抽烟斗。 
     
 

   

婚姻 
     
在小木屋里我们吃裹了面包屑的牡蛎 
和配柠檬饼的薯条当甜食,就像大众电视里 
上演的凯蒂和列文的婚姻。 
山上拖车里的那个男人,我们的邻居, 
刚刚又从看守所里出来了。 
今天上午他和他的妻子将一辆大大的黄色汽车 
开进院子,收音机大肆喧哗。 
他停车时他妻子关掉了收音机, 
然后他们一道慢慢地走向 
他们的拖车,什么话也没说。 
那是清晨,鸟儿们都出去了。 
后来,他用一把椅子 
将门撑开,好让春天的空气和光线进来。 
     
这是复活节星期天的晚上, 

凯蒂和列文终于结婚。 
将泪水噙在眼里就足够了,婚姻 
和所有生活带来的感动。我们继续 
吃牡蛎,看电视, 
品评剧中人物精美的服饰 
和令人惊讶的优雅,他们中的一些人 
正背负着偷情的重压, 
或与相爱的人分离,还有那必须预料的 
潜伏在下一次残酷变故之后的 
毁灭,然后是下一次。 
     
一只狗在吠。我起身去检视门闩。 
窗帘后面是拖车们和一块泥泞的 
泊满汽车的停车场。随着我的注视 
月亮向西滑行,武装到牙齿,追逐着 
我的孩子们。我的邻居, 

现在喝醉了,钻进他的大汽车,掣动 
引擎,再次出发,充满了 
自信。收音机在尖啸, 
敲奏着什么。当他离开, 

只留下一方小小的波光粼粼的池塘 
在颤抖,懵然不知它们的存在。 
     
   

 

邮件 
     
在我桌上,我儿子寄来一张 
来自法国南部的美术明信片。米迪, 
他这样称呼那个地方。蓝色天空。美丽的房屋 
遍植秋海棠。不过 
他处境不佳,现在急需钱。 
     
紧挨着他的卡片,是我女儿的 

来信,告诉我她的老男人, 
那个瘾君子,正在客厅 
拆卸一辆摩托车。 
她们现在靠燕麦粥糊口, 
她和她的孩子们。看在上帝份上, 
她还能依靠一些帮助。 
     
还有一封来自我母亲的信, 
她病了,失去信心。 
她告诉我她不愿再在这儿 
呆下去了。我能不帮她完成 
这最后一次迁移?能不为她付钱 
建一个她自己的家? 
     
我走到屋外。沉思着走向 
墓地,寻些许安慰。 
但是天空一片骚乱。 
云朵,硕大而膨胀,充满着黑暗, 
仿佛就要爆裂。 
     
就在那时,邮递员拐进了 

这条车道。他的脸 
是卑微者的脸,操劳而发亮。 
他的手伸向身后——好像要袭击! 

那是邮件。 
     
  

  

水流交汇的地方 
     
我爱溪流和它们奏响的音乐。 
还有小溪,在林间空地和草地上,在 
它们有机会变成溪流之前。 
我爱它们甚至超过一切 
因它们的坚守秘密。我几乎忘了 
说那些关于源头的事儿! 
还有比泉水更精彩的事物吗? 
但是长长的溪流也猎取了我的心。 
还有溪流汇入河水的地方。 
河流张开的口,河水在此归于大海。 
水与另外一片水 
交汇的地方。那些地方像圣地一样 
矗立在我的脑海中。 
但这些海边的河流! 
我爱它们就像有些男人爱马 
或媚惑的女人。有样东西 
我要送给这冰凉而跳跃的水。 
仅仅是凝视它们就能让我的血液奔腾 
皮肤刺痛。我可以数小时地 
坐在这儿望着这些河流。 
它们每一条都与众不同。 
今天我45岁了。 
如果我说我曾经35岁 
会有人相信吗? 
35岁时我的心空洞而麻木! 
五年多过去了, 
它又开始再次流动。 
我要缓缓度过这个下午所有的愉快时光, 
在我随着这条河流离开我的地方之前。 
它让我愉快,爱这些河流。 
一路爱着它们,直到 
重回源头。 
爱一切提升我的事物。 
     
    


九月 
     
九月,某处最后的 
悬铃木叶子 
已回到大地。 
     
风清空了多云的天空。 
     
这里还剩下什么?松鸡,银色的鲑鱼, 
和屋子不远处被击倒的松树。 
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树。但现在 
又开始活过来了。几点嫩芽 
不可思议地出现了。 
     
斯蒂芬·福斯特的“我身边的麦琪” 
在收音机里响起。 
     
我听着,两眼望向远方。 
     
   

 

捕鱼 
     
捕鱼可真快活! 
尽管下了雨,它们仍旧游到 
水面上来追逐 
第14号黑蚊子。 
他必须凝神静气, 
将其它一切全都抛舍, 
才能有所收获。他过去的生活, 
那像包袱一样背着 
四处奔走的生活。还有那新的日子, 
也是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 
创造着这些他感觉是 
最亲密的人类活动。 
他紧绷心思只为细辨 
一滴雨滴与溪水里 
一条鲑鱼的区别。然后, 
穿过泞湿的田野 
走向汽车。遥望 
风改变着山杨树。 
他抛弃了他曾经爱过的 
每一个人。 
     
    


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凉爽的夏夜。 
窗户开敞。 
灯亮着。 
水果在碗中。 
你的头在我的肩上。 
一天中这些最愉悦的时刻。 
     
接下来,当然, 
是那些清晨的时光。还有 
临近午餐的时候。 
以及下午,和那 
薄暮时分。 
但我真爱 
     
这些夏天的夜晚。 
甚至超过,我想, 
其它那些时辰。 
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 
这时没有人能影响我们。 
或者说永远。 
     
   

 

我的乌鸦 
     

一只乌鸦飞进我窗外的树里。 

它不是泰德·休斯的乌鸦,也不是加尔威的乌鸦。 
不是弗罗斯特的,帕斯捷尔纳克的,或洛尔迦的乌鸦。 
也不是荷马的乌鸦中的一只,饱食血污, 
在那场战争之后。这只是一只乌鸦。 
它永远不适于生命中的任何地方, 
也没做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它在枝桠上栖息了片刻。 
然后展翅从我生命里 
美丽地飞走了。 
     
  

  

访谈 
     
整天的谈论自己 
使我想起 
我曾经思考与 
做过的一些事。从前我对 
玛丽安的感觉——安娜,她现在 
这样叫自己——所有那些日子。 
我起身汲了一杯水。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当我回来 
我们轻松地进入下一个话题。 
继续我的生活。但是 
那个记忆像细高跟鞋一样进来了。 
     
  

  

蜘蛛网 
     
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和听见海水, 
以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闷热而宁静。潮水退了。 
没有鸟歌唱。当我靠着栅栏 
一只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 
它绊进我头发里了。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 
走进屋子。没有风。大海 
死一样沉寂。我把蜘蛛网挂在灯罩上。 
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 

颤动。一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 
不久之后,不等人们发现, 
我就会从这里消失。 



驾车时饮酒 
     
现在是八月,六个月里 
我没读一本书, 
除了一册叫《从莫斯科撤退》的东西, 
作者是柯内科。 
但是,我很快乐, 
和我兄弟驾着车, 
喝了一品脱“老鸦”酒。 

我们也没想着要去哪儿, 
只是驾着车。 
如果我闭上眼睛一小会儿, 
我就会呜呼,但 

我就能愉快地躺下来,永远地睡在 
这条路边。 
我兄弟用肘推了推我。 
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事情发生。 
     
    


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 
     
十月。在这阴湿,陌生的厨房里 
我端详父亲那张拘谨的年轻人的脸。 
他腼腆地咧开嘴笑,一只手拎着一串 
多刺的金鲈,另一只手 

是一瓶嘉士伯啤酒。 
     
穿着牛仔裤和粗棉布衬衫,他靠在 
1934年的福特车的前挡泥板上。 
他想给子孙摆出一副粗率而健壮的模样, 
耳朵上歪着一顶旧帽子。 
整整一生父亲都想要敢作敢为。 
     
但眼睛出卖了他,还有他的手 
松垮地拎着那串死鲈 
和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但我怎么能说谢谢你?我也同样管不住我的酒, 
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钓鱼。 
     
   

 

一个下午 
     
写字时,他并没有望向大海, 
他感觉他的笔尖开始颤抖。 
潮水越过砂石向外涌去。 
但不是这样。不, 
那是因为那一刻她选择了 
不着一丝衣衫走进房间。 
倦眼昏昏,一瞬间,甚至不能肯定 
她在哪里。她从前额捋了捋头发。 
闭着眼坐在马桶上, 
头低下。脚摊开。他从门口 
看着她。也许 
她还记着那天早上发生的事。 
因为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一只眼望着他。 
并且甜蜜地笑。 
     
    


我女儿和苹果饼 
      

几分钟她就从烤炉里给我 
端出了一块饼。微微的蒸汽 
从饼的裂缝向上升起。糖和香料—— 
肉桂——烤进了馅饼皮。 

但她戴着一副墨镜 
在上午十点的 
厨房里——一切正常—— 
当她望着我切开 
一块,放进嘴里, 
食不知味。我女儿的厨房, 
在冬天。我叉起一块饼, 
告诉自己别管这事儿。 
她说她爱他。再没有 
比这更糟糕的了。 
     
  

  

这个早晨 
     
这个早晨不同寻常。一点小雪 
盖在地上。太阳浮在清澈的 
蓝天里。海是蓝的,一片蓝绿, 
远到视线所及。 
几乎不起一丝涟漪。静谧。我穿上衣出门 
散步——在接纳大自然必然的 
馈赠之前不打算回来。 
我走过一些苍老的,躬着身子的树。 

穿过散落着堆积小雪的石头的 
田野。一直走, 
直到悬崖。 
在那里,我凝望着大海,天空,以及 
在低远处白色沙滩上盘旋的 
海鸥。一切都很可爱。一切都沐浴在纯净的 
清冷的光里。但是,和往常一样,我的思想 
开始漫游。我不得不集中 
精神去看那些我看着的东西 
而不是别的什么。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就是 
紧要的事,而不是别的。(我确实看着它, 
一两分钟之久!)有一两分钟 
它从往常的关于是是非非的沉思中 
挣扎出来——责任, 
温柔的回忆,关于死亡的想法,以及我该如何对待 
我的前妻。我希望 
所有的事情这个早晨都会离开。 
我每天都要忍受的事物。为了 
继续活下去我所糟践的东西。 
但是有一两分钟我真的忘记了 
我自己以及别的一切。我知道我做到了。 
因为当我转身返回我不知道 
我在哪里。直到鸟儿从扭曲的树上 
腾空飞起。飞翔在 
我需要行进的方向。 
     
   

 

快乐 
     
这么早外面几乎还是黑的。 
我在窗边端着咖啡, 
清早的平常事物 
掠过我的头脑。   
突然我看到一个男孩和他的同伴 
沿路走过来 
投递着报纸。   
他们戴着帽子穿着毛衣, 
其中一个肩上背着包。 
他们是这么快乐, 
什么话也没说,这些孩子。   
我想如果能够,他们一定会 
手挽着手。 
这么早的早晨, 
他们一块儿做这件事情。   
他们走近了,慢慢地。 
天空披上了曙光, 
尽管月亮仍苍白地挂在水上。   
真美,一瞬间 
死亡,雄心壮志,甚至爱, 
都被拒之门外。   
快乐。它毫无预料地 
来了。它超越了,真的, 
任何一个谈论它的早晨。 
     
    


背叛 
     
像坏的信用 
从指尖开始 
它们的谎言 
     
  

  

透过树枝 
     
顺着窗子向下,在露台上,几只乱蓬蓬的 
小鸟聚集在食槽边。相同的鸟儿,我想, 
每天都来吃食,吵嚷。时间是,时间是, 
它们叫着,相互挤撞。叫的几乎就是时间,是的。 
天空整天阴暗,风从西边来, 
不停地吹……把你的手伸给我一会儿。握在 
我的手上。对了,就是这样。紧紧握住。时间就是我们 
以为时间就在我们身边。时间是,时间是, 
那些乱蓬蓬的鸟儿叫着。 
     
  

  

医生说的话 
     
他说看上去不太好 
他说看上去很糟事实上真的很糟 
他说在一边肺上我数到了三十二个然后 
我就没再数了 
我说我很高兴我不想知道 
比那更多的情况了 
他说你信教吗你会不会跪在 
森林的小树丛里让自己祈求神助 
当你来到一片瀑布 
水雾吹拂在你的脸和手臂上 
在那些时刻你会不会停下来祈求谅解 
我说还没有但我打算从今天起开始 

他说真的很遗憾他说 
我真希望能有一些别的消息给你 
我说阿门而他说了些别的什么 
我没听懂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不想要他不得不又重复一次 
也不想自己不得不将它全部消化 
我只是望着他 
望了一分钟他也回望着我就在那时 
我跳起来和这个人握手是他刚刚给了我 
这个世上别的人不曾给过我的东西 
我甚至还要感谢他习性是如此强大 
     
    


最后的断片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蜂鸟

给苔丝


假如我说“夏天”,

写下“蜂鸟”这个词,

装在信封里,

带下山去

投进邮筒。你一打开

我的信,就会回想起

那些日子,还有我是多么,

多么地,爱你。


译注:

苔丝,指苔丝•加拉赫(Tess Gallagher),美国当代女诗人,卡佛第二任妻子。




沐浴中的女人


纳奇斯河。就在瀑布下方。

离任何小镇都是二十里。阳光

醇厚的一天,

带着浓稠的爱的香味。

我们呆了多久?

你的身体,毕加索的线条,

已在这高地的空气里渐渐干爽。

我用我的内衣

擦干你的背,你的臀。

时间是一头美洲狮。

没来由地我们就笑了,

当我触到你的胸,

便是地松鼠

也晕眩了。


译注:

纳奇斯河(Naches River):位于美国华盛顿州的河流。

地松鼠(ground-squirrels):松鼠科动物,又名黄鼠。




普罗塞


冬天普罗塞城外的山上

有两种田:新绿的麦田,夜里

麦苗从犁过的地里升起,

等待,

然后又再升起,抽穗。

野鹅爱这种绿麦苗。

我也曾尝过一些,想弄明白。


还有延伸到河边的麦茬地。

这些是已失去一切的田地。

夜里它们想要回忆自己的青春,

但它们的呼吸缓慢又不平稳,

生命正陷入黑暗的犁沟。

野鹅也爱这种碎麦粒。

它们愿为它而死。


但一切都被遗忘了,几乎一切,

而且如此之快,啊上帝——

父亲们,朋友们,他们进入到

你的生命,重又出去了,几个女人呆了

一会儿,然后走了,麦田

转过身,消失在雨中。

一切都会离去,除了普罗塞。


那些驾车回来穿过数英里麦田的夜晚——

拐角处车前灯扫过麦田——

普罗塞,那个小镇,闪耀在我们翻山的途中,

发热器喀嚓作响,疲惫到了骨子里,

火药味还留在我们的指尖:

我几乎看不清他,我的父亲,正眯眼

瞥过驾驶室的风挡,说,普罗塞。


译注:

普罗塞(Prosser):小镇名,位于美国华盛顿州。




博纳尔的裸体画


他的妻子。四十年来他画她。

一画再画。最后一幅画中的裸体

和最初的画中一样年轻。他的妻子。


好像他记得她的年轻。好像她还年轻。

他沐浴中的妻子。站在镜子前的

梳妆台边。没有穿衣服。


双手握在胸下,

望着窗外花园的他的妻子。

太阳赐予温暖和色彩。


那儿每个生命都在开花。

她年轻,腼腆,充满性感。

她死后,他再画了一会儿。


几幅风景画。然后死了。

葬在她的身边。

他的年轻的妻子。


译注:

博纳尔(Pierre Bonnard,1867-1947),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纳比派”绘画大师,作品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场景,色彩表现力强,有东方趣味,被视为衔接印象派与野兽派的象征主义新路线。作品最为著名的是他终其一生以妻子为模特而创作的“浴女”系列,主要作品有《花儿盛开的杏树》、《浴缸中的裸女》、《镜前的裸女》、《开着的窗户》等。




铁匠铺,和长柄大镰刀


我打开窗子一会儿,

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风

拂过房间。

(我在信中谈起过这个。)

然后,正当我望着,天变暗了。

海水开始掀起白浪。

所有垂钓的船只都掉头回港,

一只小小的船队。

门廊上的那些风铃

吹落了。我们的树尖在摇晃。

火炉管道尖叫着,

在羁绊里奔突作响。

我说,“铁匠铺,和长柄大镰刀。”

我就这样跟自己说话。

说着这些东西的名字——

绞盘,缆索,黏土,叶子,火炉。

你的脸,你的嘴,你的肩膀,

此刻对我来说都难以想像!

它们去哪儿了?好像

我是梦见了它们。我们从海滩上

捡回家的那些石头仰面躺在

窗台上,冷冷的。

回家吧。你听见了吗?

我的肺里密布着

你缺席的浓雾。




离开


我已经忘记了那些生活在

阿特和玛里琳家后山坡的

鹌鹑。我打开门,生了火,

后来像个死人一样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在车道上

和前窗外的灌木丛里发现了鹌鹑。

我在电话里和你讲话。

想开个玩笑。别担心我,

我说,我有鹌鹑

陪着呢。啊,我一打开门

它们全都飞走了。一个星期后

它们还没回来。我望着

沉默的电话,想起了鹌鹑。

我想着鹌鹑和它们是怎样

离开的,就记起了那天早上跟你讲话

和听筒躺在我手里的样子。我的心——

那一刻正隐隐做着的事情。




苏打饼


你苏打饼!我记得

当我在雨中到达这儿,

行色匆匆又孤独。

我们是怎样分享

这座房子的孤独和宁静。

还有那从指尖到脚趾

紧攥着我的疑惑,

当我从玻璃包装纸中

拿出你,

并且吃着你,陷入沉思,

在厨房的桌子旁,

那最初的晚上,就着奶酪,

和蘑菇汤。现在,

离那个日子已是一个月后,

我们重要的一部分

仍旧在这儿。我很好。

你呢——我也为你骄傲。

广告中的你变得越来越

引人注意了!每一块苏打饼

都应该这么幸运。

我们总算为自己

做得不错。听我说。

我从没想过

我能继续有

苏打饼这样的运气。

但是我告诉你

那清澈晴朗的日子

终于来到这儿了。




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已经和她的衣服一起消失了。

她留下了两双尼龙长袜,

一把发刷掉在了床后。

我得提醒你注意

这些匀称的尼龙袜,和缠在

刷鬃里的浓浓的黑发。

我将尼龙袜丢进垃圾袋;刷子

我留着自己用。只是这床

看着奇怪,难以解决。




散步


我在铁轨上散步。

跟随了它片刻,

然后在一个乡间墓地停下来,

在那里一个男人躺在

两个妻子中间。艾米莉•范德哲,

慈爱的妻子和母亲,

在约翰•范德哲的右边。

玛丽,第二位范德哲夫人,

也是仁爱的妻子,在他左边。

先是艾米莉去了,然后玛丽。

几年后,老伙计他自己。

十一个孩子来自这些婚姻。

而他们,现在也应该都去世了。

这是个安静的地方。像任何打断我散步的

好地方一样,坐下来,害怕

我自己的死,它也会来。

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对这美好,劳碌的一生,我自己或别人的,

我所知道的全部

就是很快我将会起身

离开这个令人惊讶的地方,

这个给了去世的人们安身之所的地方。这片墓地。

走吧。先在一条铁轨上散步,

然后是另一条。




能量


昨晚在我女儿那儿,布莱恩附近,

她费了很大的劲告诉我

在她母亲和我之间

出了什么差错。

“能量。你们俩的能量完全出错。”

她看起来像她母亲

年轻时的样子。

笑容像她。

从前额

捋头发的动作,像她母亲。

可以三口就将香烟

吸到过滤嘴,

像足了她母亲。我原想

这次探访会很轻松。错了。

很艰难,兄弟。当我

想要入睡时,那些年月涌进

我的睡眠。醒来时发现

烟灰缸里一千颗烟头,屋里

每盏灯都亮着。我无法

假装理解任何事:

今天我将被带到

三千里远的地方,投入

另一个女人爱的手臂,不是

她的母亲。不是。她已乘上

新的爱情的飞轮。

我熄掉最后一盏灯,

关上门。

朝着所有旧事物前进,

正是它使链条转动,

并拖着我们如此无情地向前。




他们曾住过的地方


那天他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是走在

自己的过去里。在记忆堆里

踢踏。从不再属于他的

窗子往外望。

工作,贫穷,和短暂的改变。

那些日子他们靠意志生活,

下定决心绝不屈服。

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但是

好景不长。


那个晚上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

在清早的那些时光,

他打开窗帘。看见云朵堆积

遮住了月亮。他靠在玻璃上,

靠得更近一点。冰冷的空气窜进来,

将它的手放在他的心上。

我爱过你,他想。

好好地爱过你一场。

在不再爱你之前。





傍晚风改变了方向。船只

仍在海湾上航行,

朝着海岸行进。一个独臂男人

坐在一艘腐烂船只的

龙骨上,织着一张微光的网。

他抬眼。用牙齿

扯着什么,用力地咬。

我一言不发走过他身边。

局促于这多变天气

带来的混乱,

和内心的纠缠。我继续

走。当我转头回望,

我已走出老远,

不见那个陷身网中的男人。




星期天晚上


享用你身边之物。

比如,窗外

这场轻雨。

夹在我指间的这支香烟,

长沙发上这双脚。

这微弱的摇滚乐的声音,

头脑中这辆红色的法拉利。

厨房里这个跌跌乱撞的

醉酒的女人……

把它们全部带进来,

享用。




到2020年


那时我们中的哪些人将会被留下——

衰老,恍惚,口齿不清——

却乐意谈论我们死去的老朋友?

谈啊谈,像一个老旧的龙头在滴水。

于是那些年轻人,

满怀恭敬,和感人的好奇,

会发现他们自己

已被回忆打动。

被恰好提起的这个

或那个名字,和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打动。

(就像我们也曾充满敬意,但又好奇

而兴奋地,听着有人在我们面前

谈起那些了不起的先辈。)

我们中的哪些人将会

对他们的朋友们谈起,

他曾记得那么多!他曾和谁是朋友,

一起度过好时光。

在那个盛大的舞会上。

每个人都在场。他们跳舞,

庆祝,直到天亮。他们彼此

相拥着跳舞

直到太阳升起。

现在他们全都走了。

我们中的哪些人将会被谈起——

他认识他们,和他们握手,

拥抱他们,整夜呆在

他们温暖的屋子里。曾经爱过他们!


朋友们,我爱你们,真的。

我希望我足够幸运,足够荣幸,

能活下去,承受见证。

相信我,我将只谈你们

最光辉的事和我们此刻的时光!

对于幸存者来说,总得有些什么

用来盼望。慢慢地变老,

慢慢地失去一切和所有人。




悲伤


今天早晨醒来很早,从床上

远远望过海峡,看见

一艘小船在波涛翻涌中前进,

亮一盏航行的孤灯。想起了

我的朋友过去常常大声呼喊

他死去的妻子的名字,从佩鲁贾

周围的山顶。在他孤单的桌子上

他仍为她摆上一个盘子,在她

去世后很久。并且打开所有的窗户,

这样她就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这样的显露

让我觉得难为情。他其他的朋友

也都这么觉得。我无法体会。

直到今天早晨。


译注:

佩鲁贾(Perugia):意大利中部城市。




依旧守候头号人物


既然你已经走了五天了,

那我就把想抽的烟全部抽完,

在我想抽的地方。做小圆饼,就着

果酱和肥腻的熏肉吃。大块面包。纵容

我自己。在海滩上散步如果我

愿意。我还想要,独自一人

想想我年轻的时候。那些

毫无理由爱过我的人。

我是怎样爱她们胜过所有其他人。

除了一个。我要说我会在这儿

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当你不在的时候!

但有一件事我不会做。

我不会睡在没有你的我们的床上。

不会。这样做不会让我高兴。

我会睡在我真正想要的地方——

你不在时我睡得最好并且

不能以我的方式拥抱你的地方。

我书房里的破沙发上。




舞会


昨晚,孤单一人,离我爱的人

三千里远,我打开收音机调到某段爵士乐,

爆了一大碗玉米花,

撒了许多盐。泼了黄油在上面。

把灯熄了,坐在窗前的

椅子里,捧着爆米花

和一听可乐。忘了世上一切

重要的事,当我吃着爆米花,望向

汹涌的大海,和镇上那些灯光。

爆米花粘了黄油很滑,覆着

细盐。我把它们吃光了,直到什么也没

留下,除了几个“老处女”。然后

洗了洗手。又再抽了几支烟,

听着那余下的一点音乐的

节拍。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尽管大海仍在沸腾。风带给

房子一阵持续的摇晃,我起身

走了三步,转身,又走三步,转身。

然后我上床了,睡得很香,

像往常一样。上帝,一种怎样的生活!

但是我想我应该解释一下,无论如何该留个字条,

关于客厅里这一团糟,

以及昨晚这儿上演的一切。万一

我的灯灭了,我的船也翻了。

是的,昨晚这儿有一个舞会。

收音机还在响着。很好。

但如果今天我死了,我也会死得幸福——想起

我亲爱的人,和那最后的爆米花。




小步舞


明亮的清晨。

我所求越多越一无所求的日子。

只要这一生,再不要更多。甚至,

不期望有人跟着。

但是如果有人跟着,我希望是她。

那个在鞋子的趾间

佩着小小钻石星星的人。

那个我看着她跳小步舞的女孩。

那古典的舞蹈。

小步舞。她跳着,

以它应有的方式。

和她想要的方式。




面包师


那时潘丘·维拉来到城里,

绞死了市长,

又传召年老体弱的

渥伦斯基伯爵共进晚餐。

潘丘介绍他的新女友,

连同她系着白围裙的丈夫,

向渥伦斯基展示他的手枪,

然后请伯爵给他讲讲

他在墨西哥不愉快的流亡经历。

后来,谈起女人和马。

两人都是行家。

女友咯咯笑着,

拨弄潘丘衬衣上的

珍珠纽扣,直到

潘丘睡着了,头趴在桌上,

转眼已是午夜。

那位丈夫在身上画了个十字,

提着靴子逃离了这座房子,

对他的妻子或渥伦斯基

没有任何表示。

那个无名的丈夫,光着脚,

忍辱负屈,一心死里逃生,他

是这首诗的英雄。


译注:

潘丘·维拉(Pancho Villa,1878—1923):墨西哥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农民运动领袖,其暴力倾向也让人闻风丧胆。




两个世界


空气中充满浓郁的

番红花的香气,


番红花性感的气息,

我望着柠檬黄的太阳消失,


大海由蓝色

变成了橄榄黑。


我睡下,望着闪电从亚洲

跃起,


我的爱人扰醒,呼吸,

重又熟睡,


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然而

也属于另一个世界。




烟雾和欺骗


晚饭后塔季扬娜·伊万诺夫娜安静地坐下来,

干起了她的编织活儿,他的目光黏在

她的手指上,喋喋不休地闲聊着。

“尽可能地赶紧生活吧,我的朋友……”他说。

“上帝不许你为了将来牺牲掉现在!

现在有青春,健康,激情;未来是烟雾

和欺骗!一到二十岁,

就开始生活吧。”

塔特雅娜·伊凡诺维娜的一根织针掉在地上。


——安东·契诃夫《私人顾问》




至少


我想能再多一个早晨早起,

在日出之前。甚至,在鸟儿之前。

我想在脸上浇一捧冷水,

然后坐在工作桌前,

这时天空变亮,炊烟

开始从别人家的

烟囱里升起。

我想看波浪拍碎

在这多石的海滩上,而不只是听着它们,

就像我整夜在睡眠中听到的一样。

我想再看看那些

穿过海峡从世界上每一个

航海国度而来的船只——

古老而肮脏的货船似乎并没有向前行驶,

而阳光下刷着各种颜色的

迅捷而崭新的货轮

正剪着波涛前进。

我想要留心观望它们。

想看着那艘小船

在大船和灯塔附近的舵手站之间

翻卷波浪。

我想看着它们将一个人带离船只

又将另一个人领上甲板。

我想花一整天的时间看着这些发生,

然后得出我自己的结论。

我讨厌表露出贪婪——我已经拥有

这么多值得感恩的。

但我还是想再多一个早晨早起,至少。

端着咖啡走到我的位置上等待。

仅仅等待,看接下来发生什么。




罗得岛


我不知道花儿的名字,

也分不清一棵树和另一棵,

不过我还是坐在广场上,

在一片Papisostros烟云下面

抿尝着希腊啤酒。

附近有个大师雕像

正等待着另一个艺术家,

另一场地震。

但我没有野心。

我愿意呆在这儿,这是真的,

尽管我想和山上

教会医院城堡周围

那些平民的鹿厮混在一起。

那真是美丽的鹿,

它们瘦削的腰身

在白蝴蝶的袭扰下轻轻摆动。


城垛高处一座高耸、坚挺的

雕像守望着土尔其。

一场温暖的雨开始落下。

一只孔雀正抖落

它尾羽和头上覆盖的水珠。

在穆斯林的墓地一只猫睡在

两块墓石间的壁龛里。

正是进卡西诺赌场

闲逛一下的时候,只是

我没有穿礼服。


回到船上,准备上床,

我躺下来,记起了

我曾经来过罗得岛。

但这次有些不同——

我又一次听到赌台管理员的声音

叫嚷着

三十二,三十二,

当我的身体在水面上飞行,

当我的灵魂,像猫一样镇静,徘徊着——

然后跃入睡眠。


译注:

罗得岛(Rhodes):希腊岛屿,位于爱琴海东南部。

卡西诺赌场(casino):一种有表演、舞池等的赌场。




卡夫卡的手表

取自一封信


我有一份只有80克朗微薄薪水的职业,

和八到九小时无止尽的工作。

我像野兽一样在办公室外吞食时间。

有朝一日我希望坐在异国的

椅子里,望着窗外的甘蔗田

或穆罕默德的墓地。

我不会像抱怨沼泽似的时间的缓慢那样

太多地抱怨工作。办公时间

不能分切!即使在一天最后的半小时里

我仍感觉到满满八九小时的压力。

就像一趟日夜奔驰的

火车的旅程。你终于被完全

压碎了。你不再去想机车的

重负,不再想山峦或

平展的乡村,只是把所有正发生的一切

都归咎于你的手表。那块总被你握在

手心里的手表。然后摇一摇。满腹怀疑

将它慢慢贴近你的耳朵。


译注:

克朗(crown):英国25便士的硬币;挪威、丹麦等国货币单位的英语名。

卡夫卡(Kafka,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现代派文学先驱。




照片上的威斯·哈丁


翻阅一本

 旧相册,

看到一张罪犯的照片,

 威斯·哈丁,已去世。

是个大个子男人,蓄胡子,

 穿一件黑西服,

平躺在木地板上,

 在德克萨斯州,埃马瑞诺。

他的头朝向镜头,

 脸上

似乎有瘀青,头发

 散乱。

一颗子弹从后面

 穿过他的脑袋,

从右眼上方出来,

 留下一个小洞。


这本来并不可笑,

 但三个穿着工装裤的

龌龊男人站在几英尺外

 咧嘴直笑。

他们全都握着来福枪,

 最后的那个

戴着一顶

 想必原是那罪犯的帽子。

另外几颗子弹

 散布在多处,

在死者穿着的

 精致的白衬衣下,

——不妨这么说——

 那使我出神凝视的

是这大大的黑色的弹孔,

 穿过那瘦削的,看起来纤细的

 右手。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 (1938—1988),“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和小说界“”的大师,是“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伦敦时报》在他去世后称他为“美国的契诃夫”。美国文坛上罕见的“艰难时世”的观察者和表达者,并被誉为“新小说”创始者。


舒丹丹,女,七十年代生于湖南常德。现任广州高校英语副教授。写诗,译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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